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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儒敏：曹文轩古典纯净的文学格调

曹文轩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、北京大学教授

十多年前，曹文轩的文集出版，在蓝旗营南边的万圣书园召开过小小的座谈会，我在会上有过简短的即席发言。来参加这次研讨会前，我想，要讲些什么呢？翻看了十多年前的记录，觉得有些意思现在还是切合的，有些则出乎意料。

那时，我说曹文轩的文章大概不会“大红大紫”的。现在看来，错了。曹文轩因为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的杰出成就，已经“大红大紫”。特别是他获得安徒生奖之后，不久又遭遇网络围攻，两极评价，大起大落，曹文轩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文坛。就像莫言、贾平凹等作家所遭遇的网络围剿那样，其影响也都超出了文坛，成为一种可以考察社会文明程度的“文化现象”。

不过，记得当初我说曹文轩不会“大红大紫”，是认为他写的虽然是儿童读物，却不太适合消闲的阅读，那些喜欢猎奇、刺激、夸饰、娱乐的读者，在曹文轩这里是得不到满足的。曹文轩并不那么热闹，有些寂寞，甚至有些另类，属于审美倾向比较古典的作家。他的作品并不前卫，却适合比较纯真的少年。这是我当年对曹文轩创作格调的基本感觉，至今看来仍然没有变化。曹文轩不随波逐流，他的创作风格很持续、稳定。

曹文轩送过我一些书，我没有全部阅读，选读过一部分。也就只能说说印象吧。我喜欢曹文轩作品中对生命的尊重、对人性的理解，还有那种悲悯的情怀。我想象曹文轩构思和描写时，会沉浸到他自己经历过或者想象的孩童世界中，他在唤醒童真与童趣，喜剧性和幽默感倒是次要的，但成年人的无奈与悲悯却也隐藏其中，常常涂抹成作品的底色。他总是喜欢写少年成长的经历，那些苦难与欢乐、迷惘与困扰，当然还有阳光与希望。而这一切不只是曲折的故事，还有人在成长过程的心理变化，以及作为成长背景的社会变迁。在他的作品中常常看到天真的灵魂在社会化、成人化，还有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失去本真。这些儿童文学不只是适合儿童，成年人读了，也会忧伤、无奈，会想到我们自己有过某些美好的东西也是这样消失了。这些最能体现人性中美好的方面，可能就会与我们周遭许多机械的、沉闷的、肮脏的生活形成比照。曹文轩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四十多种文字，他的作品得到不同文化背景孩子的共鸣与喜欢。无论文化、种族、制度有多少隔阂，人性，特别是童心总是相通的，曹文轩作品最感人、最有价值的就是对人性美的执着关怀。曹文轩才真是善于讲“中国故事”的人，他的作品获得安徒生奖，是实至名归。现在，人类的生态发生巨大的变化，价值崩溃，人文精神滑坡，可是文坛又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表现污浊的东西，连儿童文学都在追求暴露、颠覆、调侃，这当然也是时代病的反映，好像谁要是喜欢冰心、孙犁，谁就是“前现代”的。所以，曹文轩的作品对生命的尊重、对人性的关怀，以及由此而生成的纯净、向善的作品风格，反而显得稀罕而珍贵。

曹文轩小说的拟想读者是孩子，却也能感动成年人。他的作品中总是有童年的回忆。他把童年人性化、诗化了。读他的小说，小读者会发现与体验他们未必熟悉的生活故事，而成年读者则可能退回到回忆的世界里，重温那难以释怀的童年旧事。这有点类似读沈从文，可以在那梦幻般美丽的湘西山水中，做一番白日梦，做一番精神体操。不过，沈从文要在他的湘西题材小说中构筑“希腊小庙”，曹文轩则更现实一些，更贴近生活一些，也容易被当代青少年读者所接受与认同。

几十年前，有一个批评家提出一种文学的理解，认为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学无非两大类：一类是浪漫的，一类是古典的。他认为的所谓古典，就是健康的、均衡的、常态的、符合普遍人性的；而其他创作，则是浪漫的，也就是偏激的、病态的、走极端的，总之是违拗人性的。他对五四及后来的文坛的偏激满怀抱怨，认为世道浇漓，人心不古，迫切需要张扬新人文主义。这个人就是梁实秋。梁实秋用两个大箩筐装尽全部文学，分类有些笼统，情况总要比他说的复杂得多。但我愿意借用他的所谓“古典”的说法来评说曹文轩。曹文轩小说的审美格调主要是古典，典雅清丽、庄重含蓄，是所谓乐而不淫，哀而不怨，这使得他在这个文坛上，特别是在儿童文学领域，显得有些另类，或者说独树一帜。

文学创作和阅读肯定应当是多元的，古典的或现代的，典雅的或摇滚的，都有存在的必要。但在如今这个浮躁的、粗鄙的、功利的文化氛围中，连孩子们都提前跨越了本来应该有的“白色公主”阶段，童年和少年被缩短和前置了，欣赏纯真的文学，领略感人的悲剧，反而成为一件奢侈的事了。曹文轩赋予中国儿童文学那种纯美感人的质地，保护孩童的想象力和好奇心，发展他们的形象思维和直觉思维能力。这正是他的成功，也是他的价值与意义。

中国当代儿童文学有了迅速的发展，出现了各种不同风格的创作，出版量巨大，读者众多，其影响甚至超过成人文学。可惜的是，至今我们还没有称得上世界性经典的儿童文学，没有《卖火柴的小姑娘》，没有《小王子》，没有《窗边的小豆豆》，没有《哈利·波特》。我们的儿童文学总是教化太多，童趣太少；约束太多，放飞太少。刻板的思维总在约束孩子的天性和想象力，作家也很难超越国民思维习惯的限制。所幸，我们总算有了一个曹文轩，他的作品比较古典均衡，受到孩子们普遍的喜欢，也得到许多家长和老师的认可，还得到许多外国小读者的共鸣。这实属不易。

可是，佼佼者易浊，峣峣者易折，曹文轩在以往那场网络风波中，被谣言中伤，受到铺天盖地的网爆。要想澄清事实真相谈何容易！曹文轩只好沉默，承受无端的攻击。那是他人生中难熬的日子。好在北大校方、中国作协对于曹文轩的创作成就还是充分肯定的，曹文轩的书也一直在正常出版。令我钦佩的是，越是艰难的时节，曹文轩的创作欲望越高，他这几年的创作是井喷式的，连续出版了《苏武牧羊》《石榴船》《谁带走了我爷爷》等多部长篇和系列绘本。

按照曹文轩自己的说法，创作是为孩子们“造屋”，造那种可以让心扉充分敞开的自由的小屋，而曹文轩也日复一日在“造屋”中得到自由的伸展。这就是曹文轩的生活方式，也是他的幸福。

作者：温儒敏，北京大学教授、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名誉所长

来源：《文艺争鸣》2024年第9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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